“海里有什么呢?為什么要去科考呢?”
“海洋占地球總面積的71%,在茫茫的蔚藍色下面,在幽深的海底,有連綿起伏的山脈,有寬闊平坦的海盆,蘊藏著巨量的礦產(chǎn)寶藏和豐富的生物基因資源。在洋中脊,有多金屬硫化物;在海山,有富鈷結(jié)殼;在海盆,有多金屬結(jié)核和稀土。關乎未來的國際資源爭奪,也關乎生命起源……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一直是科學家的夢想。”
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副研究員、海洋地質(zhì)學家唐立梅在自述文章里這么寫道。她曾隨“蛟龍”號一起在西太平洋深潛,也曾隨“雪龍”號一起赴南極科考。她是中國第一位兼具“兩極”科考經(jīng)驗的女科學家。
科研之外,唐立梅將自身的經(jīng)歷與科學知識相結(jié)合,致力于為少年兒童做科普。從2013年至今,她已參與科普活動約兩百場。
2023年7月,中宣部、中國科協(xié)、科技部、中國科學院、中國工程院、國防科工局等六部門公開發(fā)布2022年先進事跡,唐立梅獲得“最美科技工作者”稱號。
從田野,到深海
1981年,唐立梅出生在河北蠡縣的一個村莊里。那里有廣闊的田野,但學校沒有科學課,身邊沒有科普讀物——小時候,唐立梅唯一讀過的課外書籍是一本作文選。
不過,就像那個年代的許多孩子一樣,被問起長大后的志向,還在小學的唐立梅就說過,“要做科學家。”盡管“科學”對她而言還只是一個泛泛的概念。更明確的是,她從小就喜歡學習,認為學習是頂快樂的事,“只要坐在那兒學就行了,不用去拔草、割麥子,多好啊。”
唐立梅說,自己的父母沒有上過高中,但出于樸素的愿望,一直很支持自己和哥哥的學習。家里條件并不好,常年吃紅薯、米湯和玉米粥,吃干飯都是奢望;父母連一根腰帶都舍不得買,總用繩子拴著褲子,省下錢給兩個子女交學費。
她也不負眾望,成績一直拔尖,讀完本科讀研究生,最后考上浙江大學的地質(zhì)學專業(yè)博士。
讀博期間,寫論文帶來“無數(shù)次的彷徨和絕望”,唐立梅說,自己常常是走路、睡覺都在苦思一個問題,以為想透了,一查文獻,發(fā)現(xiàn)是已存在的或是錯誤的觀點。為完成論文,她還環(huán)海南島兩次進行考察采樣。這種深度思考與探索的勁頭讓她著迷。
也是在讀博時,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的兩位研究員來浙江大學作報告,講到海底有盲蝦,有“黑煙囪”熱液氯化物,她覺得好新奇,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她決定把地質(zhì)科研從陸地轉(zhuǎn)向海洋。2010年,博士畢業(yè)后,她順利考入了自然資源部第二海洋研究所。
進入研究所后,唐立梅赴西北印度洋、西太平洋等地科考,主持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支持的多項課題研究,內(nèi)容包含“西太平洋深部地幔過程”“雅浦海溝俯沖年代及巖漿作用”等,并在主流期刊發(fā)表多篇學術論文。
2013年9月,唐立梅迎來了她科研人生的重要節(jié)點:參與“蛟龍”號載人深潛器首次試驗性應用科考。
唐立梅在“蛟龍”號中。受訪者供圖
那年的9月7日早晨,唐立梅與兩位同事隨著“蛟龍?zhí)?rdquo;下潛到2774米深的西太平洋海底。下潛密封艙的直徑只有2.1米,還載有拍攝、生命支持等系統(tǒng)設備,留給人的活動空間很小。唐立梅與同事們只能坐著不動,或半跪在觀察窗前探望。艙內(nèi)沒有洗手間,幾人前一天的晚餐后就不再飲水,當天的早餐也只吃了幾塊餅干和一個煮雞蛋。
唐立梅說,那次下潛的科研目的是調(diào)查海底礦區(qū)資源。他們隨著潛器探訪了采薇海山,看到成片的灰白色沉積物落在海底,像火星表面。周遭則是外太空一般的濃黑,伴有一些“在陸地上難以想象的生物”,比方說半透明的、粉色的海參,像水晶絲襪一樣晶瑩剔透的海綿,還有像彼岸花一樣的、“一根莖托著一朵花”的化能生物……
在海底近10小時,唐立梅與同事們采集了8升近底水樣、11塊巖石、兩管沉積物及11種生物樣品后,上浮并完成了此次科考。
2017年11月,唐立梅的另一個科研大事件來臨,她參與了為期165天的中國第三十四次南極科考。去往南極的路上,因暈船不適,她連吐了三天,頭痛欲裂;頻繁地倒時差也讓她筋疲力盡。
一天早上,她起床后發(fā)現(xiàn),窗外風平浪靜,出現(xiàn)了大片的浮冰——船進入南極圈了。“開始有個別的企鵝出現(xiàn)了,在水里游,又蹦到冰上,蹣跚走路的樣子真是可愛。也開始有海豹了,懶懶地躺在冰上,像個胖胖的大肉蟲。”那時她想,一切的艱辛在此刻都值得了。她成了首位隨“蛟龍”號深潛大洋,且赴南極科考的的中國女科學家。
南極考察時,每天早上八點,直升機把她與同伴們送到一座島上,進行野外調(diào)研和采樣。唐立梅回憶,終年積雪不化的南極很難行走,“每一步都有一個深深的雪窩,有的地方下面有鵝卵石,很滑。”有時她一上午就采了幾十公斤樣品,背不動,就堆在一處,插一個旗子,等晚些時候直升機來拉。
通過研究采回的巖石樣本,唐立梅為自己開辟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南極至今有38億歲了,我的樣品幫助我研究距今5億年的南極的故事,那是它青壯年時期的故事。”
十年科普
2013年,結(jié)束“蛟龍”號深潛不久,唐立梅接到浙江大學校友志愿者組織的邀請,去往一所杭州的外來務工子弟學校,進行關于深潛的公益講座。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參與科普活動,面對兩個班的小學中年級學生,“非常緊張,手都抖。”但當互動環(huán)節(jié)時,有孩子好奇地問她,“極光是什么樣的?”她生出一種成就感來,意識到,科學家不僅要做科研,也要做科普。
她一直記得諾貝爾獎得主朱棣文在哈佛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的發(fā)言,“當你白發(fā)蒼蒼垂垂老矣的時候,你需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感到自豪,物質(zhì)生活和你實現(xiàn)的占有欲,都不會產(chǎn)生自豪,只有那些受你影響、被你改變過的人和事,才會讓你產(chǎn)生自豪。”丁仲禮院士也曾啟發(fā)過她,“我們要用好的科研成果造福人類社會,同時也要講好科考故事。”
從2013年起,唐立梅在各中小學、高校、電視臺及互聯(lián)網(wǎng)上頻頻參與科普活動,至今已有兩百場左右。光是今年,她就做了五十來場科普。次數(shù)最多的時候,她一個月做十來場科普。她舉例,自己的行程總是很緊張,一周有三四天要去外地出差,國內(nèi)的跨城活動常常當天來回;不久前,她去迪拜參加聯(lián)合國氣候大會,開完了會,又坐當天凌晨的航班返回中國,繼續(xù)接下來的科普行程。
科普中,她講巖石,講海洋,講各類奇特艷麗的海底生物,講深海鮟鱇魚的夫妻制度,也講自己去深潛、去南極的科考經(jīng)歷。
“講硬核知識點的時候,唐老師是一絲不茍、邏輯嚴謹?shù)?,但她不是個墨守成規(guī)的人。”唐立梅的碩士研究生王政剛說,“她講課有時天馬行空,很少按教材照本宣科。她尤其會用比喻,比如把巖石比喻成曲奇餅干,里面的晶體就比作巧克力豆。”
類似的比喻,唐立梅舉過很多次。“地球是由不同溫度壓力下烹制出的不同美味構成的,比如沉積巖是千層蛋糕,巖漿巖是帶杏仁和瓜子仁的巧克力,變質(zhì)巖是混合餅干。”“地球是一個雞蛋,我的工作就是研究干掉的蛋清。”她曾撰文總結(jié)自己的科普心得:要善于描繪美好場景吸引注意力,采用形象化的比喻,用生動的語言讓科學知識有溫度,用講故事的形式串聯(lián)知識,保持幽默……
科普的次數(shù)多了,她所講的內(nèi)容不再局限于海洋地質(zhì),有時也會講到生物的進化、宇宙的誕生等話題。有一次她甚至辦了一場“《甄嬛傳》里的科學冷知識”科普,分析如角色的飲食習慣與人體味覺之間的關聯(lián)等問題。
科普十年,唐立梅發(fā)現(xiàn),學生們的參與感越來越強,提問與互動的意愿也增強了。她從2019年開始,每年夏天都去云南宣威給留守兒童及孤兒上科普課;年輕的、少數(shù)民族的女孩們穿著民族服飾來聽課,聽得格外上心、仔細,“眼睛都忽閃忽閃的,很有求知欲。”下課后,女孩們送給她許多手寫信和手疊的愛心,信件的內(nèi)容都很樸實,“有祝我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有說我是一位仙女的;還有的女孩說,自己長大后,也想成為一名科學家。”
“普通的”科學家
談到未來的規(guī)劃,唐立梅希望自己保持運動、思考與閱讀。她有時早晨5點就起來練瑜伽,日跑5公里的習慣也已堅持三年多了。跑步時她喜歡聽書、聽講座,把一整套《三體》都聽完了。她自述很少娛樂,從前喜歡看《甄嬛傳》,但現(xiàn)今覺得講課也是一種很好的放松,“除非在場有特別大咖、專業(yè)的人,比如讓我夾在兩個院士之間講,就會緊張。”今年以來,她沒有在家歇過一次雙休,這讓她覺得有些愧對小學二年級的女兒。
在她小時候,最常見的課余活動是“傍晚去捉蟲子喂雞,夏天割草喂豬喂驢,冬天背個筐去果園撿樹枝,背回來當柴火燒。”那時她急切地想要學習,因為一學起來,父母就不叫她干活?,F(xiàn)在她的女兒正相反,她笑稱,比起聽她講科學知識,她的女兒更喜歡去農(nóng)場挖紅薯,對一切動手活動都很感興趣。
她感嘆,如果在童年時就有現(xiàn)在的科普條件,自己或許會成長得更不一樣。這也是她堅持于科普的主要原因之一。“唐老師說過,她走到今天這個地步,覺得自己身上有使命和擔當,要堅持去幫助兒童和青少年們。”王政剛說。
唐立梅自評,她只是一名“普通的”科學家,“我的很多同事都更優(yōu)秀。”通過科普,她能夠向大眾傳道授業(yè)解惑,這讓她得以成為一名“普通的”老師。此外,她有一個做“普通的”作家的愿景。
語文和寫作也一直是她的熱愛,“讀到優(yōu)美的句子,心里都有一股現(xiàn)在我們叫做心流的東西。”隨“蛟龍”號下潛完的第二天,她在休整的船上寫了一篇海底日志,提到從開始下潛那刻起,她就期待看到海底的發(fā)光生物,下潛至350米深時,第一個發(fā)光生物出現(xiàn)了,“一顆一顆如流星般滑過,也有的像螢火蟲一樣在窗前縈繞而過,有時候看見一大串在眼前飄過去,雪樹銀花般晶瑩,也有的本來聚集在一起,也許受了我們的打擾一下子散開去……像夜空中綻放的煙火,美呆了。”
2018年,她受出版社邀請,翻譯了一本叫做《偉大的探險》的科普讀物,書里講述了21位探險家的故事。那是她第一次參與做書,成就感很強,“比發(fā)表專業(yè)論文還高興,因為感覺面向更多人了。”這本書后來獲得了自然資源部優(yōu)秀科普圖書獎。
今年年底,她的第一本原創(chuàng)科普圖書《隨“蛟龍”探深?!芳磳⒊霭妗T跁?,她結(jié)合自己的科考經(jīng)歷,撰寫出一套深海知識小百科,且隨書附有許多圖片,都是她出海深潛時,一手拍得的。
唐立梅說,待書出版后,她計劃贈送一千冊給母校中學,分別贈送兩百冊給廣西孤兒公益學校、云南少數(shù)民族女童班,并將抽取部分新書銷售額,捐獻給蛟龍青少年科學素養(yǎng)提升計劃基金。
現(xiàn)今,她的手頭上已有四本科普讀物的邀約。她還想再創(chuàng)作一部虛構的科幻小說,“純文學的那種,”她說,“我的夢想是留下一本文學經(jīng)典。”
她這樣描述自己的“腦洞”:“在宇宙的架構下,寫生物的進化、演化,從無機到有機的產(chǎn)生——主角是兩條魚,關于兩條魚的愛情故事,他們經(jīng)歷九次生物進化、五次大滅絕,進化成人類,滅絕又重生,最后穿越到宋朝,成了陸游和唐婉……”她盼望將科學與文學結(ji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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