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歌手李玟去世，全網(wǎng)扼腕嘆息。那一夜，眾多歌手在微博寫下與李玟的相處點滴，懷念這位開啟華語流行音樂新風(fēng)的“天后”；那一夜，朋友圈被李玟的歌曲刷屏——在許多“80后”“90后”眼中，李玟的離去，如同一段童年記憶的消散，一塊青春拼圖的缺失?！禗i Da Di》是上世紀(jì)90年代最耳熟能詳?shù)膹V告音樂之一；《想你的365天》是電影《寶蓮燈》里沉香踏上旅途的號角；《好心情》是春晚歷史上的經(jīng)典場面，一身大紅上衣，一條緊身牛仔，李玟“躺著”登場的畫面令人記憶猶新；《月光愛人》更是隨著電影《臥虎藏龍》的成功，讓李玟成為第一位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在奧斯卡舞臺上演唱的華語歌手，2001年美國《時代》周刊將她稱為“華人之光”……
30年的演藝生涯，李玟開創(chuàng)了一個明亮的音樂時代，用先鋒的音樂和時尚影響一批流行歌手，更用自己的愛國、敬業(yè)、勵志，向大眾展示了歌手應(yīng)有的職業(yè)品格。今天，我們惜別李玟，為她驟然的離開悵然，也為她留下的美麗感動。她曾說，早逝的父親是天上的一顆星星。如今，她也成為夜空的又一顆星，踏上“回家的路”，留給人們“想你的365天”。
懷念一位明星，必然起于藝術(shù)，但必然不會止于藝術(shù)。你為什么懷念李玟？在《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采訪中，最深刻的答案是：因為她的家國之情，她首先是中國人李玟。最專業(yè)的答案是：因為她的音樂風(fēng)格，她是東西流行文化交融的李玟。最常見的答案是：因為她的勵志人生，她是拼搏的李玟。
不同的眼睛，看見了不一樣的李玟。不同的答案，交疊出真摯而立體的李玟。
“洋裝雖然穿在身”
無論生在何方，長在何處，李玟始終為自己的炎黃血脈自豪；不論走得多遠(yuǎn)，登上多大的舞臺，她也從未忘記家在中國、根在中國。2022年，她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中這樣介紹自己：“我是Coco李玟，出道已經(jīng)27年，無論我站在多大的國際舞臺上，我依然可以自豪地說，我是中國人。”
“我很驕傲我是中國人”
1995年，20歲的李玟參加了臺灣一檔綜藝節(jié)目，她梳著雙髻，穿一套粉色旗袍，為自己的新專輯打歌。主持人冷不丁發(fā)問：如果有來生的話，你愿意變美國人還是東方人？李玟認(rèn)認(rèn)真真回答，中國人，“我很驕傲我是中國人”。
多年后的一次采訪中，李玟曾談到母親對她們姐妹三個的教誨：“不要忘記你的根，不要忘記你來自哪里。”她說：“我一直記得這一點。”
李玟在美國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在那里，“中國人”的身份將她和周圍大多數(shù)人區(qū)別開來，卻也構(gòu)成了她“野心”的某種發(fā)端。李玟從小聽美國傳奇歌后惠特尼·休斯頓的歌，希望自己也可以“把一首歌唱得很感動”，影響許多年輕人?？蓧粝胝丈渲?，一些新發(fā)現(xiàn)令她不解——國際舞臺上，從沒看到過一個來自中國甚至來自亞洲的流行歌手。“我們中國人也很會唱這些流行歌曲。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在國際歌壇上產(chǎn)生影響，也讓更多中國人擁有自己的地位。”爭氣，從此成為李玟職業(yè)生涯的關(guān)鍵詞。
1996年11月，李玟發(fā)行個人第一張英文專輯《Coco的派對》（《Coco’s Party》），主打歌《這是派對》（《It's a Party》）由美國當(dāng)紅女歌手瑪麗亞·凱莉的專屬制作人“量聲定做”，這也是對方第一次與亞洲歌手合作。“我不要讓他感覺到東方人‘好爛啊，原來唱得這樣子’，所以我就很賣力去唱。”那段時間，李玟每天在錄音室中連續(xù)不停地灌唱8個小時，總計完成了16個不同表現(xiàn)方式的版本。這也成為她走向國際的關(guān)鍵一步。
之后，李玟與美國知名制作人羅德尼·杰金斯合作，推出第二張英語專輯《愛我別無他法》（《Just No Other Way》），全球銷量超200萬張，主打歌《你想要我的愛嗎》（《Do You Want My Love》）在1999年12月美國公告牌熱門舞曲排行榜上位列第四，李玟因此被不少外媒視為“第一個進(jìn)入美國市場的中國歌手”。
成為“第一個”意味著必須要打破障礙，總當(dāng)“第一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在美國，李玟要花更多力氣，“沮喪無奈絕對會有”，有時感覺自己在孤軍奮戰(zhàn)，“好難過”。她在國際上獲獎時，總是說：“希望大家多多地支持、鼓勵我，希望以后國際歌壇上有更多華人臉孔。”
“一定要是旗袍風(fēng)格的”
2001年，李玟為電影《臥虎藏龍》演唱的英文主題曲《月光愛人》（《A Love Before Time》）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歌曲獎。得到去頒獎典禮演唱的邀請后，時尚品牌蜂擁而至，“每個人都會給你好多他們的設(shè)計，會用很多招數(shù)希望你穿他們的衣服”。李玟最終的選擇是：“一定要是旗袍風(fēng)格的。”
2001年3月，李玟身著一襲紅色旗袍，在第七十三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上演唱歌曲《月光愛人》（《A Love Before Time》）。
連頭發(fā)都被染回了黑色。3月25日登臺前，李玟在酒店接受采訪時，大方又自信地笑道：“我也疲倦了（頭發(fā)）一直都是黃黃金金的，我覺得要深一點，更能代表中國人。”
站上奧斯卡舞臺的那一刻，李玟緊張到“整個人開始發(fā)抖，失去知覺。我覺得我的頭快要爆炸，心跳得很快”。她命令自己冷靜：“待會有幾億人在看你，世界各地的人在看你，你是首位華人，你不能丟自己華人的臉。不管今天的成績怎么樣，你就是要好好唱，要讓全世界的朋友看到，我們?nèi)A人是有才華的。”那場演出，十幾億觀眾看到了來自中國的“Coco Lee（李玟英文名）”。
3個多月后，2001年7月13日晚，李玟在莫斯科的一間演播室中等待北京申奧結(jié)果。她特意穿了一件有五星紅旗圖案的鮮艷上衣，旁邊是另一位香港藝人周星馳。北京時間18時11分，時任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宣布2008年夏季奧運會的主辦城市是——北京！李玟激動地尖叫，和周星馳等人熱烈相擁，喜極而泣。“我想全世界所有的中國人都會感到很驕傲，北京做到了，北京真的做到了！”
2001年7月13日晚，北京申奧成功，李玟和周星馳（右二）等人鼓掌歡呼。（視頻截圖）
“能為國家做一點事，她是特別特別得意的。”因多次邀請李玟做節(jié)目而相熟的電臺主持小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在李玟心中，中國人的身份是一種驕傲。這些年，她穿飛躍牌小白鞋，衣服常是中國紅，包場帶大家看電影《長津湖》，在微博上時時表達(dá)她對國家的熱愛。
的確，每一次與中國有關(guān)的重要時刻，李玟似乎總會選擇紅色。除夕，她也會穿上紅色毛衣、涂上紅色指甲油，和家人一起迎接新年的到來。2022年國慶節(jié)，她在社交平臺上寫道：“祝福祖國繁榮富強，永遠(yuǎn)愛這抹中國紅！”
李玟的愛國從來不只是說在嘴上。她去世之后，很多人懷念她的配圖就是她在各個災(zāi)區(qū)、山區(qū)做志愿者的畫面。2008年汶川大地震，李玟捐款220萬元，還制作賑災(zāi)電臺版《我有一個夢想》（《I Have A Dream》），呼吁公眾出錢出力；2013年蘆山地震，她帶了一卡車奶粉、餅干等救災(zāi)物資直接前往災(zāi)區(qū)。蘆山的梅女士至今仍記得李玟穿著紅十字會馬甲、佩戴志愿者胸牌，把物資搬上搬下的樣子。
更不要說李玟義務(wù)錄制的數(shù)不清的公益歌曲了：非典、汶川地震、武漢抗疫，她都用歌聲撫慰災(zāi)民；北京奧運、冬奧會、世博會，她也從未缺席。
正因如此，我們記住的不僅有李玟那些動人的音樂，更有她身為一個中國人，為我們留下的永不褪色的情懷。
愛國，是最明亮的底色
在中國流行文化發(fā)展的進(jìn)程中，還有很多像李玟一樣不斷拓展、向海外發(fā)展的藝人，而他們的成功故事里，一定都離不開這份真摯的愛國之心、故土之情。
參加1987年央視春晚前，費翔遇到了一些臺灣朋友的勸阻，但他態(tài)度堅定：“既然我是中國人，血液里流淌的是中國人基因的血，對于祖國大陸，我就應(yīng)該主動走近，把我文化背景里的那片空白補上。”于是，成就了春晚歷史上最熱烈的“一把火”。
1987年，費翔登上央視春晚。演唱前，他深情地親吻了自己的外婆。（視頻截圖）
1989年前后，闖蕩好萊塢的成龍收到一個在美國電影里扮演日本殺手的邀請，立即謝絕了，他不允許自己為了一個角色放下民族尊嚴(yán)。香港演員鄒兆龍也遇到過類似情形。他在香港電影中以飾演反派著稱，但進(jìn)入好萊塢以后，始終拒演反派：“很多國外的電影，都用各種所謂藝術(shù)的形式來抹黑我們國家。在這里，你是黑是白，都會直接帶入自己國家的形象，所以我一定要演正面角色，你給我再多錢，我也不會為了這個放棄自己的底線。”
2016年11月12日，成龍獲頒奧斯卡終身成就獎，他也是首位獲得此獎項的中國人。他是穿著中式長衫上臺領(lǐng)獎的，他說：“（感謝）造就我的中國，我的祖國，作為中國人，我很驕傲。”
2016年11月，美國洛杉磯，成龍獲頒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至新世紀(jì)，年輕的“出海”藝人們依然秉承了這一份情懷。2022年4月，王嘉爾作為首位登上科切拉主舞臺的中國歌手，受邀表演3首歌。在這個每年吸引數(shù)萬樂迷的音樂節(jié)舞臺上，王嘉爾高聲介紹自己：“This is Jackson Wang from China！”就連他戴的耳返上，都印有“中國”二字。今年4月，王嘉爾身穿帶有唐裝元素的演出服，又一次站上科切拉主舞臺，耳返上的“中國”依舊矚目。
明大德，守公德，嚴(yán)私德，愛國就是最重要的大德。強調(diào)并珍視自己的中國人身份，是許多走向國際的港臺藝人身上共有的特征，也是他們?nèi)烁聍攘Φ闹匾画h(huán)。“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國心”，這句歌詞令人動容、引人共鳴之處，恰在于此。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研究員孫佳山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愛國的前提是認(rèn)同，而這至少需要共同的文化經(jīng)驗。一方面，這基于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認(rèn)同，通過家庭、學(xué)校和社會教育的熏陶來完成。另一方面，每代人也可以通過流行文化產(chǎn)品，不斷生成共同的流行文化經(jīng)驗，形塑情感的共鳴。比如說，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臺灣地區(qū)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傾向于從詩詞、民謠、戲曲中取材，民族風(fēng)格強烈，而這恰好是費翔這一代人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代。”
南京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教授朱麗麗則從另一個角度觀察到，港臺藝人的身份認(rèn)同與國家命運是并行的。特別是近10年來，一個已經(jīng)明朗的趨勢是，隨著中國軟硬實力的提升，其對港臺甚至華裔藝人的文化吸引力、身份感召力不斷增強。“一是綜合國力的增強，二是文化主體性與文化自覺性的增強，為中國文化走向國際、擴大全球影響力提供了更加堅實的基礎(chǔ)。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看到出現(xiàn)了王嘉爾這樣對中西元素運用得更加自如，并且在華語音樂‘出海’上取得了一定成就的新生代中國歌手。”
無問西東
如果說愛國是李玟演藝人生的底色，那么音樂和舞臺就是她的才華與時代交織的華彩。她曾用自己標(biāo)志性的唱腔，震撼了一代年輕人，時至今日，蕭亞軒、張靚穎、袁婭維等女歌手，都深受其影響。
李玟頂著紅頭發(fā)，笑容甜美，聲音清亮，構(gòu)成了東西方審美的一個公約數(shù)。
李玟的音樂，對應(yīng)了中國流行文化崛起路上的重要節(jié)點——世紀(jì)之交，中國即將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全球化不僅體現(xiàn)在經(jīng)濟上，同樣影響著流行文化、生活審美。而李玟，唱著R&B（節(jié)奏與布魯斯，一種音樂形式），頂著紅頭發(fā)，笑容甜美，聲音清亮，構(gòu)成了那時東西方審美的一個公約數(shù)。于是，生于東方、長于西方的她，走紅于中國、又勇闖美國的她，無問西東，歌聲飛揚。
“轉(zhuǎn)音太多，肯定賣不了”
1993年，18歲的李玟從美國回到中國香港，參加香港TVB新人歌唱大賽，最后拿下亞軍，簽約唱片公司，準(zhǔn)備錄制第一張專輯。她是聽邁克爾·杰克遜、惠特尼·休斯頓成長起來的，骨子里是歐美流行樂的律動。而當(dāng)時華語音樂圈走的是周慧敏那種玉女抒情樂路線，李玟第一次錄音就被批評“轉(zhuǎn)音太多，這樣唱肯定賣不了”。她就求制作人讓她按自己的方式再唱一遍，軟磨硬泡拿下了主動權(quán)。
1994年，李玟出版第一張個人專輯《愛就要趁現(xiàn)在》，其中最為走紅的單曲是《我依然是你的情人》。憑借這首歌，她將美式唱腔帶入了華語樂壇。制作人姚謙評價她：“能夠?qū)W美的發(fā)聲技巧和中文歌曲完美結(jié)合，并且吐字這樣清晰，她是華語女歌手中唯一一個。”
與淑女風(fēng)格的歌手不同，李玟膚色健康，在MV中盡情舞蹈，充滿青春的力量感。那時去中國臺灣宣傳，明星都怕遇上李玟，因為她實在是太有活力，太吸睛了。只要有她在，別人就不要想有鏡頭。20歲的李玟為那個年代的中國女孩帶來了美的新定義——張揚的、熱烈的、恣意的。
很快，李玟發(fā)行了第二張專輯《CoCo李玟》、第三張專輯《每一次想你》，銷量穩(wěn)步上升。1998年，專輯《Di Da Di暗示》發(fā)行，一舉將她送上了華語唱跳女星的位置。
《Coco李玟》專輯封面。
在這張專輯里，人們聽到了華語流行音樂的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R&B、Soul（靈魂音樂）、Hip-hop（嘻哈音樂），多種流行音樂類型相輔相成，在實驗性和傳唱度上達(dá)到雙贏。《Di Da Di》也隨著某品牌洗發(fā)水的廣告紅遍中國?！哆^完冬季》《美麗笨女人》則成為抒情經(jīng)典曲目。
《Di Da Di 暗示》專輯封面。
半年之后，《好心情》發(fā)行——這首歌讓她登上了央視春晚的舞臺。那一年，大家都在說：她是春晚歷史上第一個躺在沙發(fā)上登場的歌手。
《好心情》專輯封面。
“外在是活潑的，思考是深刻的”
但是，如今許多“90后”對李玟的回憶，也許不是勁歌熱舞，而是幾首中國風(fēng)的作品：《自己》是迪士尼歷史上第一部“中國公主”電影《花木蘭》的主題曲；《想你的365天》是中國動畫史上不得不提的轉(zhuǎn)型大片《寶蓮燈》的主題曲；《月光愛人》更是唯一一部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華語電影《臥虎藏龍》的主題曲。可以說，伴隨著中國元素、中國電影的興起，李玟也有了走向世界的機遇。
樂評人梁曉輝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從西方到東方，再從東方到西方，李玟在當(dāng)時就像是音樂的橋梁和紐帶。”要做到這點，首先，演唱者要有扎實的綜合實力，演唱、舞蹈、表現(xiàn)力、時尚感，缺一不可。“比如這兩天又走紅的那首《刀馬旦》，它是典型的中西合璧的音樂，難度很高，李玟就能非常好地完成這首作品。”
演唱者還要有西方的技術(shù)和風(fēng)格，但又能理解東方的細(xì)膩和感情。李玟并不刻意表演自己在音域和聲音上的出色機能，她更注重音樂層次。《想你的365天》里，音樂與嗓音和電影畫面中沉香的成長共同起伏。這與李玟內(nèi)心對東方文化的理解密不可分，她的外在是活潑的，但是她的思考是內(nèi)斂、深刻的。
“她的成功，得益于自身努力，也得益于時代機遇。在全球化的洪流里，李玟一度成為中國人眼中國際化的符號之一。”梁曉輝說：“不得不承認(rèn)，今天我們依然能在很多女歌手身上看到李玟的影子，這就是李玟的影響力。”
“老藝人”
另一個讓人敬佩和動容的是李玟的藝品和藝德。30年演藝生涯，關(guān)于她敬業(yè)的故事太多。比如《我是歌手》比賽，她可以一路吃“老本”，但她大跳韓文歌，挑戰(zhàn)饒舌樂，把自己會的不會的都表演了一遍，“我不能原地踏步”。
《環(huán)球人物》記者第一次見到李玟，就是在《我是歌手》的彩排現(xiàn)場，她帶了一大堆伴手禮分給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跟每個人都打招呼，客氣到完全不像一個明星；第二次見到她，是總決賽因簽證問題彩排遲到，上一秒還面色疲憊、兩眼無神，下一刻就神采飛揚、準(zhǔn)備好登臺；比賽結(jié)束，因為行程匆忙只能在機場接受采訪，她就一直道歉：“對不起，沒能讓你好好采訪。”種種舉動，頗有上一輩藝人的影子。
這幾天，微博上有句話：當(dāng)年那個看起來很“辣妹”、很不羈的“天后”，結(jié)果在生活上、感情上是個特別傳統(tǒng)、古典的人。在參加《我是歌手》以前，李玟花了很長時間經(jīng)營家庭，她曾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講述自己照顧生病公公的故事。孟繁旭說：“她對家庭，基本上全部都付出掉了。”
做歌手，李玟是一個匠人，很少接商演，因為自己每一場演出都必須精心設(shè)計；做藝人，她嚴(yán)以律己，謙和有禮，永遠(yuǎn)將最好、最正面的樣子留給觀眾。從這個角度來說，李玟是一個有著古典精神的“老藝人”，她恪守的那套準(zhǔn)則，恰恰是她成為被人無比懷念的一代巨星的理由。
再見“月光愛人”
7年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走進(jìn)李玟的日常，感受到了她最真實的那一面。她是陽光一般的存在，對粉絲、工作伙伴、朋友真心真意；她是不屈服的女戰(zhàn)士，永遠(yuǎn)迎難而上，嚴(yán)格自律，總想給世界帶去光和希望。那時候，記者和所有人一樣，完全不會想到：這樣綻放的李玟，竟然深受抑郁、腳傷的煎熬，也在經(jīng)歷婚姻的傷害。
在她去世后，人們對她燦爛笑臉下遭遇的一切感到震驚，也更加敬佩她在黑暗中一直戰(zhàn)斗的勇氣。正如綜藝《聲生不息》為李玟寫下：“很抱歉，我們在感受溫暖時，沒想過太陽會落山。”
太陽會落山，但她的美好永存。
“武漢的女兒”
2023年7月6日，在武漢楊泗港長江大橋下，200多位粉絲用音樂紀(jì)念李玟。（視頻截圖）
7月6日凌晨，彭海濤出完差回到武漢。一下飛機，看到李玟去世的消息，第一反應(yīng)是不敢相信，“然后就陷入一種盛大的回憶”。10歲那年，母親帶他去看電影《寶蓮燈》，在沉香尋母一夜長大的畫面中，《想你的365天》逐漸響起，他在電影院里淚流滿面。十七八歲時，《臥虎藏龍》席卷全球，《月光愛人》又深深印在他的記憶里：
“北極星，帶我走/別躲藏，把愛找出來/我愛你，每一夜/我等待，我的心/為了愛，睡在月之海/孤單的我，想念誰，誰明白……我愿為了愛沉睡，到永遠(yuǎn)。”年少的彭海濤覺得，站在奧斯卡舞臺上獻(xiàn)唱的李玟簡直就是巨星一樣的存在，“她代表的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聲音，那種意義是超越音樂本身的”?，F(xiàn)在，再聽李玟這首代表作，彭海濤只覺得，歌詞與現(xiàn)實有宿命般的關(guān)聯(lián)。
他想為李玟做一場紀(jì)念會，用音樂的形式：制作海報、發(fā)布信息，借來一箱電子蠟燭，搬來一架鋼琴，來到武漢楊泗港長江大橋下。下午四五點的武漢極其悶熱，他獨自在長江大橋下開始彈奏，直到天黑。
彈著彈著，他聽到了轟隆的聲音。轉(zhuǎn)頭一看，一名快遞員拖著一車的花束停下來：“這是杭州粉絲送的花。”彭海濤將花朵擺在鋼琴旁，四周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些人里，有60多歲的阿姨，有帶著孩子的年輕媽媽，甚至還有“00后”；有李玟武漢粉絲會的成員，也有不是粉絲的路人……人們在滔滔江水伴奏的音樂中，回憶著自己生命里與李玟有關(guān)的歲月。
對武漢人而言，李玟不僅是偶像，更是老鄉(xiāng)。李玟武漢歌迷會的會長說，人生中看的第一次演唱會就是2000年李玟在武漢的演唱會。那天在武漢新華路的體育場里，李玟自豪地對所有觀眾說：“我的老家是武漢，我是武漢人。”
彭海濤用一句武漢話形容李玟：不服周。這個流傳了2000多年的詞源于楚國對抗周國的故事，也烙在湖北人的性格中——不服輸。李玟的人生，就是不服周的旅程。
她是遺腹子，尚未出生父親就去世了。出生后，別人勸母親把她送人，說一個女人怎么可能養(yǎng)3個女兒（李玟還有兩個姐姐）。7年前，《環(huán)球人物》專訪李玟，她對記者說：“所以我很害怕那種沒人要我的感覺。”兒時的她，是母親嚴(yán)格教育下的乖乖女，知道“做就要做到最好”；18歲回到中國香港參加萬人歌唱大賽，經(jīng)常排練到半夜一兩點；拿下亞軍，簽約唱片公司，又從香港到臺灣，自己拎著化妝包，坐火車全省跑宣傳，“有一次從臺南一路站到臺北，足足站了8小時。半夜到臺北，又馬上去錄音，因為凌晨的錄音棚是最便宜的”；等她成為華語歌曲的“天后”，她又勇闖歐美樂壇，“世界流行音樂怎么沒有中國人的份？我們也一樣有才華”。
更不要說她與陳年腳傷、癌癥病痛抗?fàn)幍倪^程。2023年2月23日，李玟發(fā)了一篇長文，寫道：“今天，我要面對我生命中最大的挑戰(zhàn)，也是我這一輩子最大的恐懼。”她的腿傷，是出生時就埋下的，30年一直在帶傷唱跳，早已形成不可逆轉(zhuǎn)的損傷。今年初做完手術(shù)，她重新練習(xí)走路，她說：“現(xiàn)在我是女戰(zhàn)士，我是萬里長城永不倒。”
所有人都在等待女戰(zhàn)士華麗歸來，沒想到意外提前而至。長江岸邊，200多人站在鋼琴前，唱起了《想你的365天》，大家手拿電子蠟燭，把這首歌送給“武漢的女兒”、不服周的李玟。
紀(jì)念會進(jìn)行到晚上十一二點，彭海濤準(zhǔn)備收琴，卻看見好幾輛電動車開了過來，那是剛剛下班的外賣小哥和工人大叔。外賣小哥說：“老師，我能彈一首嗎？我想彈一首送給Coco。”他喜歡音樂，喜歡李玟，在抖音上自學(xué)的鋼琴，彈得不是很熟練，斷斷續(xù)續(xù)一首《送別》，卻很真摯。他說：“希望這首歌能好好送別李玟。”
一首未填詞的新歌
李玟最后一年半的工作，是與華納音樂的伙伴們一起完成的。去年初，李玟簽約華納音樂，最初的兩項工作便是央視春晚和綜藝《聲生不息·港樂季》。這兩個舞臺對她都很有意義。春晚，留下了她巔峰時期的經(jīng)典，去年她是第五次參加；綜藝平臺，則是她在沉寂之后再次獲得巨大肯定、重新找到身為歌手的價值的地方。
2022年5月，李玟在綜藝《聲生不息·港樂季》中演唱《天若有情》時的造型。
工作人員至今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印象——像一個小女孩。在北京隔離時，她常在房間即興哼唱，“是一個熱愛音樂的天使”，那些旋律也成為她之后新歌的靈感。在長沙，她達(dá)到了近幾年最胖的時候，“隔離時每天有人送飯，她又是一個特別怕浪費的人，基本上都要吃光”。
幾乎每個與李玟一起工作過的人，都會用一個詞形容她：完美主義者。去年10月，李玟錄制《PICO李玟“千禧之境”全虛擬VR演唱會》，為了做好動作捕捉，她忍著腿傷一遍遍跳，即便導(dǎo)演喊“OK”了，她還是覺得不夠：“沒關(guān)系，我可以再給你一條，這個角度的一條，那個角度的一條。”她還不斷逗工作人員開心，維系大家在工作時的好心情，最后在工作人員的強制下才停下工作。
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也許只要一上臺，她好像就不痛了?？傻然氐椒块g，就要立馬脫掉鞋襪，左腳只能墊著——“因為她的左腳已經(jīng)比右腳短了，下半年我們查的時候，已經(jīng)短了3厘米”。所以李玟左腳鞋子里總有一個鞋墊，但她從不會讓大眾看到這些。“她希望大家看到的都是她美好的樣子，她想一直給大家?guī)碚芰俊?rdquo;
李玟的人生，如同一場燃燒，點亮別人仿佛是她的某種使命。有一年，李玟在香港拍一部關(guān)于獨居老人的紀(jì)錄片，拍完后她又自己去找到老人，盡可能幫助他；在長沙錄制《我是歌手》，得知有一位老人家夜里冒著雪還在路邊賣橘子，她便委托家人把剩下約100公斤的橘子全部都買下，自己動手分裝，送給現(xiàn)場工作人員吃；在青島錄制《中國說唱巔峰對決》，她出門看到另一位已經(jīng)離場藝人的“粉絲”還在等，就讓助手買了吃的，對孩子們說“一定要吃東西”，回去后又一直擔(dān)心——萬一等不到怎么辦呢？
她追求完美30年，終究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2016年《我是歌手》，李玟一度失聲，想過退賽。對她而言，沒有什么比全力以赴完成表演更重要，但有時全力也無法對抗病痛。在大家的安慰下，也在不斷地自我說服中，李玟努力醫(yī)治聲音，調(diào)整心態(tài)，堅持了下來。那一場，她排名最后，但有了新收獲——面對不完美，也是一種能力。
去世前的兩個月，工作伙伴們?nèi)ハ愀劭此菚r她已經(jīng)做完腿部手術(shù)，狀態(tài)平和。她努力吃飯，好好睡覺，拿著向日葵自拍，和伙伴們一起規(guī)劃接下來的工作，仿佛做好了重新出發(fā)的準(zhǔn)備。她手上有一首慢歌，與之前發(fā)表的勁歌都不相同。這是一首想要講述她真實內(nèi)心的傾訴之歌，曲已完成，詞尚未填，要講的也許就是她人生中的不完美。
李玟的微博上，分享的最后一首歌是《戰(zhàn)歌》，那是向大眾公開腿傷后發(fā)表的，也是她在術(shù)后尚未恢復(fù)的時候錄制的。一開始工作人員給的宣傳文案，寫的是她面對的困難。李玟看完后拒絕了，她不想說艱難，不想要沉重——即便在最痛的時候，她也想向所有人傳遞力量。
“大家一直說她像太陽一樣，她是女戰(zhàn)士，照耀所有人，其實我們在她身邊工作，特別想說：你可以不用照耀我們，你做自己，開心就好。”工作人員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李玟喜歡星星，一直說爸爸就是天上的星星。如今，工作伙伴們望著星空，想對她說：“Coco，你也成為星星了嗎？你和爸爸見面了嗎？”
“飯桌上的秘書長”
一年前，電臺主持小孟接到李玟的電話：“親愛的，跟你說件事……”當(dāng)時他在船上，四周嘈雜，反復(fù)了三次，才確認(rèn)李玟說的詞——是癌癥。腿傷、抑郁、癌癥，李玟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其實面對了3個敵人。“最終，她選擇切除而不做化療。和腿傷治療的一波三折一樣，她選擇的治療方案一定要將不能重返舞臺的風(fēng)險壓到最低。”
李玟出道20周年訪談，小孟與李玟合照。
小孟認(rèn)識李玟很早，從2012年開始，幾乎每年都要對她做一兩次訪問。李玟出道20周年、生日會的紀(jì)念訪談，都是由小孟主持的。兩人一直有聯(lián)絡(luò)方式，但除了節(jié)日問候就鮮少聯(lián)系。2021年，李玟發(fā)了一條微博，小孟察覺到她心情不好，就詢問遠(yuǎn)在加拿大的李玟前經(jīng)紀(jì)人，得到的回答是：“Coco狀態(tài)不太好，你們有空就多聯(lián)系。”
于是小孟發(fā)去了一條鼓勵的信息。自此，“我們成了沒日沒夜無話不談的朋友?？赡苁墙┠旮星閱栴}引發(fā)的復(fù)雜情況對她傷害太深，加上童年經(jīng)歷，她又變回那個缺乏安全感的小女孩，對世界充滿防備。她召集的聚會，來來回回那幾位，她拉的群組，改個名就是下次聚。”每次聚會散場后，大家都會收到李玟啞著嗓子發(fā)出的長長的語音，感恩這一晚的相聚，感恩大家出現(xiàn)在她的世界里……
小孟形容李玟是“飯桌上的秘書長”。“一桌上七八個人，她得讓每一個人都得到平均的說話機會。我是北京人，有時候他們說著說著講起英文，她就會立馬切換成普通話，就是為了照顧我。有時又有一些香港朋友，她又立馬轉(zhuǎn)成廣東話。”飯桌和舞臺一樣，她希望每一個角落都能被點亮，每一個朋友都得到同等的照顧。
“我真的覺得她挺累的。”熟了之后，小孟曾對李玟開玩笑：“你知道大家可能覺得你挺‘假’的，人怎么能一直這么快樂的樣子？”李玟對他說，第一，她在西方長大，從小見到的人和人的相處模式就是“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第二，她的家庭條件不是很好，她從小就有一種使命感，要讓媽媽和姐姐開心；第三，長大了，她是表演者，是藝人，娛樂大眾是她的工作。這些讓她從里到外、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性情，不論臺上臺下，紅或沒紅，皆是如此。
小孟去過李玟不同的家：“有的是臨時的，有的是固定的，但《我是歌手》那個‘7’的歌王獎杯，一直都在，她隨身帶著。”去年，李玟簽約了華納后，有了新計劃，逐漸又在工作中找到了成就感?；⒛甏和恚土尾篮铣o北京冬奧會的歌曲《點亮夢》，尤為興奮——2008年奧運會時，她就做過申辦大使，唱過奧運歌曲。
她有一顆赤子之心，純粹、簡單，也固執(zhí)；或許也因此，她更容易受到傷害，也常常會不自信。1月18日，李玟給小孟打了一個電話，聊了55分鐘，她擔(dān)心：“你覺得我還是那么優(yōu)秀嗎？我還會被大家喜歡嗎？”得到肯定和鼓勵后，她表達(dá)了想要重新出發(fā)的勇氣。
“當(dāng)時我感覺，一個全新的她就要出現(xiàn)了。”小孟還記得李玟上次對他哭，是提到拍紀(jì)錄片。她把整個癌癥治療的過程都記錄下來，想要之后發(fā)行出去。她準(zhǔn)備用“女戰(zhàn)士”作為這部紀(jì)錄片的正題，主題曲也是這個名字。
“她想告訴大家，當(dāng)你的信念可以戰(zhàn)勝小怪物，或者不美好時，你就已經(jīng)贏了。”小孟說，“她想把自己戰(zhàn)勝癌癥的經(jīng)歷告訴全世界，不僅鼓勵生病的人，也能溫暖在生活里、感情上碰到困難的人。”
“她和我說，到時候出多個版本，普通話版的我們一起做。”因此直到今天，小孟依然不相信也不理解李玟以這樣的方式離去。他腦海中的畫面，依然停留在李玟舞臺上發(fā)光發(fā)熱的樣子，家里狂熱地吃螺螄粉的樣子，聚會結(jié)束后逛商場的樣子，硬撐著練習(xí)走路的樣子……
2023年3月8日，李玟分享術(shù)后vlog的截圖。
每一個樣子，都是她留給這個世界的美好，都是愛她的人不愿遺忘的畫面。這些畫面，最終拼湊出這段關(guān)于努力、關(guān)于抗?fàn)?、關(guān)于愛的音樂傳奇。時光不會忘記，曾有一位才情洋溢、堅強美麗、愛國正直的女孩，留下了她最動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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