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燮元
人物簡介:
1924年生,江蘇無錫人,版本目錄學家,南京圖書館研究館員,從事古籍整理、研究與保護工作60余年。上世紀80年代,參與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至今退而不休,致力于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題跋的整理。
7月初的南京,已是盛暑溽熱。
早上7點多,98歲的沈燮元從家里出發(fā)上班——先乘18路公交車,再到新街口轉(zhuǎn)3路。
他習慣早點出門,車好走,空位多。一路上,他會默默觀察車上的乘客,那些坐著不停抖腿,連帶著四周座位一起顫動的人,“人品不行”。
快點半小時,慢點不到一個鐘頭,他在目的地南京圖書館站下車。9點上班,年輕的同事們還沒到,古籍部辦公室的門鎖著,他坐在圖書館閱覽區(qū)的長椅上,隨手翻著一本雜志。雜志是從同事那兒借來的,他說有好多新名詞看不懂了。
周一至周五,沈燮元乘公交車到南京圖書館上班。
對這個時代,他仍有強烈的好奇心。當年為了看綜藝《非誠勿擾》,把電視從黑白換成彩色的。現(xiàn)在,他更關(guān)心國際風云,每天晚飯后鎖定CCTV4,看看烏克蘭局勢,分析一番:“拜登是個妄想家。”“岸田文雄橫插一腳,關(guān)他什么事?”
快9點了,他起身,走向辦公室??粗呃壤锬莻€微微駝背、緩緩前行的背影,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感嘆:“這老頭兒,有時來得比我都早。”
2022年初,B站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2》的熱播,讓與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的沈燮元成為年輕人口中的“南圖掃地僧”。這并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每周一至五,他依舊風雨無阻地上班,坐在靠窗的工位里,埋首滿桌的書本資料,整理校訂已經(jīng)進行了幾十年的清代藏書家黃丕烈的題跋。
作為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上班族”,他也有想“躺平”的時候。“累了,休息好了再干。是個人嘛,哪有不出力氣、不辛苦的?認定的路走下去,決不能半途而廢。”
沈燮元在工位上校訂書稿。
“買了一輩子的書,編了一輩子的目錄,旁的不做,也沒旁的時間。”沈燮元如此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在他家中的墻上,掛著一幅兩年前寫的古人七言絕句:“西鄰已富憂不足,東老雖貧樂有馀。白酒釀來緣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
50年代,稿費500元
中國是一個有數(shù)千年文明史的古老大國,歷代知識分子著述刻印,留下浩如煙海的文化典籍。江南一隅,自來是藏書重鎮(zhèn)。清末四大藏書樓,除了位于山東聊城的楊氏海源閣孤懸北方,湖州的陸氏皕(音同必)宋樓、常熟的瞿氏鐵琴銅劍樓、杭州的丁氏八千卷樓皆薈萃東南。
沈燮元生于無錫,在蘇州長大,雖曾就讀教會學校,接受洋派教育,但從小自學古文,四年級能寫文言作文,引得老師驚詫??箲?zhàn)勝利后,他考入蘇州美專,畫素描,也學中國畫。因為眼鏡近視,只上了一個學期,轉(zhuǎn)考無錫國專??荚囈笥梦难晕膶懸黄詡?,“對于我小菜一碟”,發(fā)榜時,得了第二名。
年輕時候的沈燮元。
無錫國專創(chuàng)辦于1920年,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曾擔任教務(wù)長。彼時,新文化運動已進行了20年,這所書院式的學校仍以研讀古籍為主要課程,朱東潤、馮振心、周貽白等名師云集。1947年,沈燮元轉(zhuǎn)學到國專的上海分校,同行的老同學中,就有后來的紅學專家馮其庸。
分校的講席陣容依然強大。王蘧常開先秦諸子課,童書業(yè)講秦漢史,王佩諍講目錄學,葛綏成教地理學,朱大可、顧佛影講詩學,張世祿講音韻學……只是讀書環(huán)境堪憂,宿舍狹小,光線昏暗,住在下鋪的人要低下頭,才能坐到床上去,根本無法看書。
學校附近有一個合眾圖書館,創(chuàng)辦于1939年,由金融家葉景葵、出版家張元濟發(fā)起成立,版本目錄學家顧廷龍擔任總干事(館長)。彼時,抗戰(zhàn)進入第三年,沿海各省相繼淪陷,全國圖書館或已停頓分散,或在炮火中化為灰燼,私家藏書也零落流散;日美等國大力搜羅、乘勢掠奪。危局之中,留守上海孤島的“合眾”同人,“搜孑遺于亂離,徵文獻于來日”,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營造了一處棲身之所。
在教務(wù)長王蘧常的推薦下,沈燮元來到合眾圖書館讀書,在那里完成了《屠紳年譜》的初稿。屠紳在歷史上不算名人,因為寫了一部小說《蟫史》得到魯迅的評價而為后人注目。沈燮元當時喜歡戲曲小說,看到梁啟超在《中國歷史研究法》里說做年譜兩種人最難,一種是功業(yè)大、事情多的,像乾隆時代的阿桂、清末的曾國藩;一種是資料少的。屠紳屬于后者,材料很少,“我就偏偏要去試試”。
這篇稿子,先是發(fā)表在報紙的副刊上,1958年由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58頁的小書,3.3萬字,定價2毛,稿費500元。“50年代拿500元不得了啊。我買了一塊瑞士手表,又做了一件日本進口料子的大衣,還剩下一點零花錢。”
書抄完,上海解放了
1948年,時局已相當緊張,物價飛漲,人心惶惶。24歲的沈燮元從國專畢業(yè)。他成為合眾圖書館的干事,專事編目,從此再沒換過工作。
在當年燈紅酒綠的上海灘,蒲石路(今長樂路、富民路轉(zhuǎn)角)746號的合眾圖書館從沒有掛出自己的招牌。它的前門緊閉,后門卻迎送著一批批大學者——顧頡剛、鄭振鐸、錢鍾書、徐森玉……
上海合眾圖書館,接待過許多著名學者。
錢鍾書住在蒲石路的蒲園,離“合眾”不遠,常來看書。“那天顧老(顧廷龍)不在家,聽見門鈴響,我去開門,一看是錢先生。他頭上戴一頂法蘭西帽,穿一身中式絲絨棉袍,一雙皮鞋,手里拿著一根stick(拐杖)。一聽我的無錫口音,聊得很投機,說有空到他家玩,留了個地址給我。”
1949年春天,勉力支撐10年的合眾圖書館,已奄奄一息。
沈燮元每天仍去圖書館上班,走在路上看不到一個人、一個兵,他也不害怕。國民黨軍隊還在負隅頑抗,圖書館被占作據(jù)點,大門口堆了沙袋堡壘,圖書館的日常工作停頓。“顧老就讓我抄清代吳大澂的《皇華紀程》,兩萬多字,用毛筆寫的,抄了個把禮拜。書抄完,奇怪了,上海解放了。”
“合眾”迎來了新生,4年后捐獻給人民政府,改名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1958年并入上海圖書館)。14年間,這個不起眼的小圖書館聚書30萬冊,其中不乏稀見的文獻資料,如馬列主義書籍和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文獻。當年,顧廷龍將這些書刊藏在書架頂端與天花板接合之處,有些還特意偽造印章,鈐蓋面上以掩人耳目。
上海解放后,中斷已久的交通恢復,沈燮元想回家看看。臨行前,顧廷龍對他說,路上好走便回來。他沒回去,而是將自己的后半生交給了另一座圖書館。
買書好比交女朋友
1955年10月,沈燮元來到南京圖書館,開始了與古籍打交道的日子。
一種古籍有哪些版本,哪個本子好,哪個本子劣,流傳過程中存在哪些謬誤,這就是版本目錄學,一門記載圖書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學問。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版本目錄是治學的門徑;在現(xiàn)代人眼中,卻難免艱深枯澀。
“古書很深,里面有好多問題,要懂文字學,要懂音韻學,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筆字要懂書法。有時候看一篇序,一個草書不認識,橫在那里,整片文章都讀不通了。所以(研究)古籍做出成績太難了,比較苦,弄個高級職稱很不容易。”
在南圖國學館的書架前。
在這個冷板凳上,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常年在圖書館編目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讓他練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通過觀察行格、避諱、刻工、紙張、字體、印章,鑒別出古籍的版本及真?zhèn)巍R驗閷湃说?ldquo;戶口身份”了如指掌,顧廷龍先生曾戲贈他一頂“派出所所長”的桂冠。
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會到上海、杭州、蘇州、揚州等地為館里買古書。圖書公司大開倉門,讓他去書庫挑。庫房很大,書摞到了天花板。沈燮元近視又老花,看書時把眼鏡放到書架上,走走看看,再回來,就找不到眼鏡了。
南圖的十大“鎮(zhèn)館之寶”中,兩部是沈燮元買回的。一部是北宋金粟山藏《溫室洗浴眾僧經(jīng)》,“鐵琴銅劍樓的后人賣給我的,可能是家里急需錢,只要500塊”。一部是遼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他經(jīng)朋友介紹,和賣家在上海的街頭碰面。“那人拿來一個大卷子,掀開一點,看到‘重熙四年’和‘遼’字,叫他馬上卷回去,問多少錢。他說500塊,當時我?guī)Я?000多塊現(xiàn)款,立馬成交。我生怕他變卦,拿了就走。”他曾把買書比作交女朋友,“沒有成功就不要亂講,一亂講就不成功啦”。
北宋金粟山藏《溫室洗浴眾僧經(jīng)》。
遼代重熙四年(1035)泥金寫本《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
五六十年代,沈燮元花7塊錢在書店給南圖買來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金冬心的《冬心先生集》雍正刻本;到了2020年,金冬心著作系列17種拍出了350萬。他有時也和后輩說說笑話,感嘆當年買的好東西都上交了公家。“就像股票公司的人不能炒股,我在圖書館不能買古書,買了就說不清了。”
“出差”了10年
因為“識貨”,1978年沈燮元接到一個任務(wù),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編纂,并擔任子部主編。
善本,指那些具有歷史文物性、學術(shù)資料性、藝術(shù)代表性又流傳較少的珍貴古籍。周恩來總理在病危之際提出,要盡快把全國善本書總目錄編出來,由此開啟了中國近百年來最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書目編纂工程。
在北京,編委會住在北京香廠路國務(wù)院招待所,當時物質(zhì)仍然匱乏,一天只吃兩頓飯,上午10點一頓,下午4點一頓,其余時間,都置身于全國各地大小圖書館、博物館等781個單位、13萬多張善本目錄卡片的汪洋大海中。在沒有電腦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他們只能憑借自己的經(jīng)驗和學識,一一查核每張卡片的書名、卷數(shù)、作者、版本等各項著錄是否正確。上海圖書館的沈津私下調(diào)侃:“我們這些人成天和卡片打交道,都成了片(騙)子手了。”
1995年3月,《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歷經(jīng)18年最終完稿,被認為是國內(nèi)目前最具權(quán)威性的古籍善本聯(lián)合目錄。從初審到定稿,沈燮元參與了整個編纂過程,在北京和上海兩地共“出差”了10年。
沈燮元灌上一壺開水,開始一天的工作。
休息的時候,他喜歡去書店消磨時間,晚上和朋友們一起喝酒。他常找中國書店賣舊書的徐元勛師傅相聚小酌,后來被學術(shù)青年稱為“辛神”的北大歷史系教授辛德勇,歆羨地看著兩人共憶書林盛事,說著不能和他們這些后輩小子“相共語”的話。
那些年結(jié)交的年輕人,多年后都是圖書館或高校的骨干精英。沈燮元整理黃丕烈題跋,需要相關(guān)資料和書影時,就會有人欣然送上他的案頭。“全國只有我有哦。”他拿著書影,對照著手頭正在二校的《士禮居題跋》書稿,有點得意。
黃丕烈,被譽為“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在藏書界,經(jīng)他題跋的古籍都被視為重量級藏品,有了“黃跋”,“價格嘭嘭嘭就上去了”。士禮居,就是黃丕烈的藏書樓名。
百余年來,“黃跋”先后經(jīng)幾代學者多方搜集、匯編成書。但由于整理者多半沒看過原書,難免錯漏。退休以后,沈燮元一直在整理黃丕烈題跋集,希望理出一個更翔實完善的版本。他的《士禮居題跋》不僅對照原書、書影,將舊輯本的訛誤一一糾正,還搜尋了不少散落各處、前人未見的“黃跋”。
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80萬字的書稿,他全部手寫。蘇州博物館副研究館員李軍是沈燮元的忘年交,幫他將稿子錄入電腦,從2007年到2017年,“打字打了10年”。“他很精益求精,一定要拿到書影墨跡來核對,哪里發(fā)現(xiàn)了新材料,也要設(shè)法弄來看。”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無限拖延。2017年,李軍把電子稿交給了出版社。如今5年過去,沈燮元還在二校,不斷地增加、修改,書稿上黑筆、紅筆、鉛筆、修改液的痕跡錯落。
“書囊無底,我和他說,你不可能把地球上所有黃丕烈的東西都收集起來。但是他很堅持,在他手里,這本書一定要盡善盡美。”李軍說。
過好每一天
在某些地方,沈燮元有自己的執(zhí)著。
他不太信任電腦。“噼里啪啦地打,印出來發(fā)現(xiàn)錯了。有些是同音字,比如‘嚴文郁’打成了‘嚴文鬱’;有些是字體的問題,比如‘春晝(晝)堂’打成了‘春畫(畫)堂’。”他在本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這些訛誤,“就瞎搞,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隨便翻翻就見好多錯字,這個不行,害人的。”
他挑書注重“顏值”,逛書店,不管新書舊書,要挑架子上品相最好的。網(wǎng)上買書也是。“我們倆買了兩本一樣的書,快遞送來可能有破損折角,要給他先挑一挑。”李軍說。
吃飯,他有自己的口味,熱愛蘇幫菜,南京幾十年吃下來,除了鹽水鴨,其他東西都不好吃。他曾經(jīng)手寫過一份菜譜并附簡單做法,請年輕的同事打印下來,交給食堂師父。
喝酒,他喝了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喝多了,還曾醉臥在蘇州忠王府的大殿前。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點,一杯黃酒或一罐啤酒,白酒不碰了。“有時出去聚餐,年輕人請我喝茅臺,一個小杯子,喝一點點。年齡太大了,不敢讓我多喝。”
沈燮元在家中吃晚飯,愛喝兩口小酒。
“生活要有規(guī)律,絕對不能熬夜。要起居有節(jié),要控制飲食。希臘人講,認識你自己,這句話不容易,我們哪曉得自己啊?我們總是放縱自己,這不行,要管好自己,自己是最好的醫(yī)生,所以我什么毛病都沒有。大夫說我的心臟年輕,像三四十歲的人。”
2018年,《沈燮元文集》出版,深耕古籍60余年的著述匯總起來,只是不厚的一冊。這一代古籍研究者都沒有留下鴻篇巨著。“他們編了一輩子目,很多書的來龍去脈清清楚楚,只是不愿意寫,覺得微乎其微。換成現(xiàn)在的學者,一本書能寫好幾篇文章。”李軍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一本書找來全世界各種版本做校對,挑出前人的不足,好像就很厲害了。你是搞懂了一本書,但你懂書嗎?可以什么都不帶,走過去拿起一本書,說出它到底是好是壞?稀不稀見?價值何在嗎?”
當年參與《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的人,主編顧廷龍,副主編冀淑英、潘天禎都已過世,編委會的成員也大半凋零,沈燮元成了少數(shù)的“碩果僅存”。“我今年98歲,從來不想這個年齡,做好自己應(yīng)該做的事,生活越簡單越好,不要胡思亂想,我奉行的信條就是5個字,過好每一天。”
編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期間,沈燮元與冀淑英(左一)、顧廷龍(左二)、潘景鄭(右二)在南京棲霞山。
中午11點40分,他慢慢溜達到食堂,拿著餐盤打飯,有葷有素有湯,坐下慢慢吃。吃完飯,他不午休,還有滿桌的校稿等著看。
《士禮居題跋》只是前奏,他要做自己的“黃丕烈三部曲”,題跋集之后,還有詩文集和年譜。
年輕人替他著急,他的心態(tài)卻很好:“黃丕烈弄不完,我不會‘走’的。”
一尾蠹魚,潛入古籍深海,流光如矢,且寄余生。